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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8章 何不上明君,青旌當金鑄(下) (1)

    做了非出己願的事,顧廷燁心裡終歸不痛快,明蘭少不了好言開解,扯些樂事來逗他開懷,她不大會說笑話,只好用曝光自己幼年糗事來達成此一目的。一直聊到更深露重才歇下,第二日明蘭不免睡晚了些,還沒等她睡到『自然醒』,宮裡就來人宣旨了。

    丹橘氣急敗壞的衝進來,明蘭當即被活活嚇醒,連滾帶爬的下床梳妝穿衣,要是因為自己晚睡而耽誤了接旨,那估計自己立刻會淪為滿京城的笑柄。性外院的郝管事頗會來事,好茶好點心加一火車的奉承把那宣旨的哄住了一會兒,明蘭這才穿戴好珠冠霞帔出來接旨。

    那來傳諭的內相奉的是懿旨,明蘭腦袋還不甚清楚,一通駢四儷六下來,她只聽出貌似在誇自己『溫純嫻靜』『孝悌淳雅』云云,並賞賜若干。

    宣畢,明蘭連連稱謝,叩謝皇恩浩蕩,都沒敢多看那些蓋著明黃錦帛的箱一眼,先緊著行賄,不著痕迹的塞了個素色錦囊過去,裡頭是她急忙之下隨手抓起的一對沉甸甸的澄赤琥珀鑲金環,她嫌暴發俗氣,一直沒戴。

    那內宦大約十歲上下,生的老實敦厚,體型發福,他手法嫻熟的鬆開錦囊一瞄,目中划過一抹微不可查的滿意,不動聲色的躬身:「夫人也忒客氣了,這如何使得。」

    「一件小玩意兒罷了,我瞧著怪好看的,大人可別嫌棄了。」明蘭笑的靦腆,這是她第一次和監正面打交道,加倍的說話小心。

    「夫人別多禮,什麼大人不大人的,小的哪敢當,夫人叫我一聲『小佟』便是了。」那內宦總算開了笑顏,隨手把錦囊納入袖中。

    明蘭知道自己沒稱呼錯,心下微平定,要知道有些宦官並不喜歡人家叫他『公公』。

    她笑容更加和煦:「這麼大清早的,勞煩佟大人跑這一趟了,可用過早飯了?您要不嫌棄便在舍下用些罷。南邊新送來了稻米,熬了糯糯的清粥,配上前幾日山裡打來的醬熏獐肉和小腌菜,蠻可口的,大人不如用點兒?」

    端莊年少的貴婦人笑容可掬,語氣親切柔緩,並無半分逢迎之意,仿若遇到自家親朋,熱忱的招呼吃早飯一般,純系自然的真誠關懷。

    那佟姓內宦不由得心生好感,眉開眼笑道:「小的倒是想叨擾一二,可惜要趕著回宮復旨,今日便算了罷。皇后娘娘往日提起夫人,常是誇讚的。」

    明蘭不好意思,赧然道:「娘娘謬讚了,臣妾慚愧;這麼無功無勞的,怎麼好意思領受這般重賞。」

    拍了半天馬屁,這句話才是重點。

    不是她說自家的喪氣話,成親這兩個月來,她只管自掃門前雪,沒有布施贈濟過貧人,不曾進香捐錢來許願國泰民安,也不熱衷參加貴婦圈活動,閑來不是睡覺就是看賬本,除了收宮裡的賞賜時念兩句『天恩浩蕩』之外,從沒想起過皇帝皇后一家。

    就她這樣的,既沒上進心又懶散,沒有任何由頭忽然天降重賞,她不免多想。

    佟內宦何等人精,頗有深意的笑了笑:「夫人不必惶恐。夫人雖深居簡出,然慧名遠揚。昨個兒皇上還說顧都督辦事沉穩練達,頗有名臣之風,想來是多虧夫人賢德,以使都督家宅無擾,安心勤於王事才是。」

    明蘭滿是敬仰的目光望著佟內宦,這話說的,真有水平——她一個宅女還慧名遠揚?!好比說北約是和平組織那麼不靠譜。

    待送宣旨的儀仗隊走後,明蘭滿腹心事的踱步回屋,叫丹橘打開賞賜的幾個貼金沉香木的箱,先是霞紅,水藍,天碧,暮靄,四色貢緞各十匹,寶光流動,瀲灧臻美。

    丹橘一邊查點,一邊喜孜孜的回頭:「這顏色真鮮亮,紋花也漂亮,待這熱天兒過了,找錦織閣的老師傅給姑娘做幾身新衣裳,穿回去給老瞧了,她定然高興。」

    她一樂,就又忘記新稱呼了。

    另白玉點翠金絲鑲福壽吉慶如意一柄,通體溫潤潔凈,毫無一絲瑕疵。這兩樣也還罷了,最要命的是那十六隻水天一色成套的碧澄翠玉碗,竟似是一整塊翡翠雕出來的,每隻不過寸大小,碗邊雕琢著精緻的花鳥漁樵耕織圖案,托在手心裡便如一汪沁涼的碧水,流光四溢,目眩神移,這般稀罕東西,估計價值好幾個城。

    小桃看的兩眼發直,躲得離那套翠玉碗遠遠的,生怕有個碰碎蹭裂的,就是把她賣上十八次也抵不過,只敢站在十步開外咽著口水看。

    「你個沒用的!」丹橘狠狠瞪了她一眼,顫著手指把翠玉碗一隻一隻小心翼翼的放進絲綿厚絨鋪的匣里,這才鬆了口氣,又叫碧絲和秦桑把錦帛送去庫房,自己親把玉如意和翠玉碗鎖進明蘭裡屋的壁櫥櫃里。

    明蘭心如貓爪,坐立難安。

    司令無緣無故給雜牌兵團補充彈藥裝備,那十有**是忽悠你去等集結號;領導無緣無故給你好處,是為了叫你多出力工作;男人無緣無故給你好處,泰半是外頭做了虧心事。

    那皇家呢?或者說,其實是有緣故的,只是她不知道。

    「小桃!」她霍的站起,提高聲音,「去請公孫先生。」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這個時辰,不知能不能請到公孫白石。

    自對科舉死心後,他便決意要做個身在鄉野心憂朝堂的隱士,既是隱士,自得有隱士的派頭,例如,睡覺要到日上竿,看書要半躺半靠,吟詩最好是披頭散髮,寫東西一般是半夜,他仰慕的是嵇康之流的魏晉名士,可惜膽量不足,不敢真的脫光光裸奔或去人家墳頭上唱歌,最多不過是捲起兩條袖在自己小院的粉牆上練狂草。

    因森嚴的禮法所限,沒能更好的用實際行動向偶像們致意,他一直很痛苦。

    顧廷燁聽了明蘭對公孫白石的這番『深刻理解』後,當時就笑的直不起腰來,大覺與明蘭心有戚戚焉,在他看來,公孫白石其實是葉公好龍。

    那些魏晉名士何等狂放不羈,放浪形骸,天兩頭喝的酩酊大醉胡說八道,而公孫白石看似隨性散漫,實則節制謹慎,見人防備分,遇事只說半成。

    為了保證邀請效率,明蘭派了孔武有力的小桃去;想了想,鑒於這次是要請教人家,還是客氣些比較恰當,明蘭又叫了崇敬化工作者的若眉跟上去。

    在偏花廳里放上兩盤冰盆,並搭好牽線搖簾,桌上擺好一應茶水點心和井水湃過的水果,明蘭靜坐而待。約半個時辰後,公孫白石優哉游哉的踱步過來,前頭是大步流星滿臉不悅的小桃,後頭跟著亦步亦趨恭恭敬敬的若眉。

    偏花廳臨水而建,四周以槅扇圍攏,賓主雙方各行禮數後,便隔著一張條桌各自坐於兩頭的圈椅上。明蘭屏退一干人等,丹橘應聲退出後,把閑雜僕婦丫鬟隔開二十步。從大敞的四面扇窗,外頭只能看見裡面兩人遠遠對面而坐,外加水聲風聲,卻不能聽見裡頭講了什麼。

    這個創意她想了很久,大受顧廷燁讚賞。

    寒暄幾句後,明蘭開門見山的發問:「先生可知今日一早,宮裡來頒賞賜了?」

    公孫白石晃悠著摺扇:「適才夫人身邊的人已告知我了,在下這裡恭喜夫人賀喜夫人了。」

    明蘭捏著帕,顧不得面,急道:「應該不是為著我,大約是都督的緣故,可我又猜不出到底為何?特來請教先生。」

    公孫白石滿臉的老褶都愉快的扭做一團,摺扇揮的加倍起勁:「夫人多慮了,這定是皇恩浩蕩,夫人美名直達天聽,福澤深厚之故。」話雖這麼說,可他眼裡明顯流露戲謔之意。

    明蘭連續被噎了兩下,她咬著唇,強力忍住想撓花這老傢伙臉的衝動,雖然他的老臉已經被皺紋縱橫經略的十分花哨了。

    高智商人才,簡稱高人,這種罕見而神奇的生物一般有種通病,就是喜歡故作高深,在老實回答問題之前,總要狠狠吊你一番胃口,不知當年劉皇叔需要多大的自制力,才沒一巴掌拍死那個愛搖羽扇的傢伙。

    調整下思緒,兩次深呼吸後,明蘭正色而問:「幾位叔伯兄弟行事不慎,犯事未有說法,都督已向聖上求情寬宥,敢問先生,您可贊成?」

    「……夫人問的好。」公孫白石終於不再打趣,他緩緩收攏摺扇,「這些日,我屢次勸說仲懷去向聖上求情,仲懷直至前日才應允了。」

    明蘭肅了神色,端正的站起道:「都督和先生所慮之事,想必甚為要緊,這本非我一個婦道人家該過問的,奈何如今事已延及內宅,明日我還要進宮謝恩,吾唯恐將來在外有所言誤,萬望先生指教。」說完,她朝公孫白石深深福了一福。

    公孫白石立刻站起,微側避身,恭敬的拱手道:「夫人過謙了,夫人溫雅謙和,治家有方,堪稱仲懷之福,夫人但有所問,老朽當知無不言。」

    這些日他冷眼旁觀,發覺她是個自律的女,她明明十分受信任寵愛,卻從不越雷池一步,但凡與朝政大事相干的,她一句也不會多問(其實她是懶)。

    顧廷燁權柄甚大,但縱然每日上門巴結逢迎之人不斷,她也從不拿權牟利,或趾高氣揚,待誰都客客氣氣,謙和有禮(她是沒受賄的膽兒)。

    兩人再次坐下,明蘭沉思片刻,發現提問也是個難題,該從哪裡問起呢?

    「先生為何勸說都督為侯府求情呢?」這個切入點似乎不錯。

    公孫白石捋了捋頷下稀疏的鬍鬚,緩緩道:「夫人覺著當今聖上是如何樣的人。」

    這一問一答完全牛頭不對馬嘴,明蘭再次扭緊了手中的帕,好吧,我們要習慣高智商人才的思維數。

    「都說為人臣,不該妄測聖意,這話只對了一半。」公孫白石也沒指望明蘭回答,他微微仰首望著梁頂:「不揣測聖意,怎麼把事辦好?一樣的出身識的臣武將,那些揣測的好的,準的,便能青雲直上。」

    明蘭側臉望著公孫白石,其實這老頭今年還不到五十,卻因半生奔波遊歷而風霜滿面,微皴的臉龐布滿皺紋,蒼老宛若花甲之齡,只一雙眼睛精練強幹,熠熠生輝。

    「仲懷尚不足而立之年,一不是聖上姻親,二非潛邸舊臣,不是宿將權宦,卻能領重兵,掌高位,憑的是什麼?段成潛,耿介川,鍾大有,劉正傑……還有沈從興,他們在潛邸起就跟著皇上,足足十幾年風裡雨里,他們哪個對皇上不是以命相護?哪個不是忠心耿耿?」

    明蘭苦笑著:「便是論資排輩,也輪不上都督在前頭。」

    公孫白石放平視線,嘉許的朝明蘭點點頭,繼續道:「聖上即位之初,為著安撫軍隊,於幾位老將禮遇有加,頻頻加封。於是,潛邸那些人就不敢動了。我當時就向仲懷進言『新帝即位,必有用兵之處。要麼你就安耽做人,指著聖上念著當年那點情分,賞你個一官半職,也能平安日,要麼你就放手一搏,在聖上心中爭個位次』。」

    「他自是選後一條了。」明蘭毫不意外。

    「仲懷果敢剛毅,雷厲風行,頂著被罷免的風險,重刑嚴律,砍了好些腦袋,緊著在頭幾個月里就把手中的軍隊操演出來。皇上雖斥責了幾次,但實則這般行事,正中聖上下懷。」

    公孫白石呵呵捋著胡,笑聲中滿是自豪之意,「後來,果然出了變亂,戰事一起,其餘眾將領不是都首尾相顧,拖延委言,就是有心無力,難以迅速有效的驅使軍隊,唯仲懷的大軍能令行禁止,揮師南下。當時軍中,有別有用心之人,於行軍戰陣之中暗使絆,敷衍推搪軍令。兩軍對戰,生死頃刻,如何能有半點差錯,仲懷當即便殺了一半,又捆了一半,這裡頭就有甘老將軍的一個老部下和一個同族侄兒。」

    明蘭輕輕啊了一聲,掩飾不住驚訝。

    「被彈劾了又如何?被記恨了又如何?天下之事,多是一俊遮醜!皇上滅了荊譚亂軍,坐穩了江山,便是天明君,官慶賀;仲懷打贏了仗,便是定鼎首功!沈段耿劉鍾等人,只能心服口服!」公孫白石目光炯炯,語調高亢,便如萬丈豪氣在胸。

    明蘭很敬佩顧廷燁的膽識和魄力,不過她更想問『您老說的這一大堆拉拉雜雜跟我剛才問的有毛關係咩』?但高人大多脾氣壞,明蘭怕他甩袖而走,只好忍著不提醒他今日的對話已經離題千里了。

    「可這是奇兵,是險招,然而,奇兵非正道,險招,是不能常用的。」公孫白石扶著椅背,順著氣慢慢坐下,「終究,仲懷還得循序漸進的來。慢慢累積人脈,沉澱勛功,得罪人多,過於激進了,到底不是好事。」

    明蘭習慣性的連連點頭。……欸,等等,這個好像她以前哪裡見過,一個愛喝紅茶的名將也說過類似的話。

    她心裡想著,不知不覺就說出了口:「……所謂必勝之道,就是集結多過於敵方的軍隊,犯比敵方少的錯誤,然後,好好打。以少勝多,以弱勝強,並非用兵之常道,正道。」

    公孫白石聽這話,微驚著笑出聲:「夫人這話說的有趣,不過話糙理不糙,正是這個理。」

    明蘭乾乾一笑,她都快把上輩的專業法律條忘光了,居然還記得這個,黨和國家的多年栽培還不如一本帥哥多多的小說讓人印象深刻,慚愧啊慚愧。

    「仲懷不過一新貴武將,授官二,無勛銜,無加封,無根基,雖得皇帝信重,可頭頂上還有一群可以指手畫腳的尚書,閣老,大士……要站住腳,甚至更上一層樓,並不容易。」老邁沙啞的嘆息,搖曳了一室。

    明蘭默然。沒想到,他立業這般不易。

    「那麼,咱們說回原處,聖上到底是個怎樣的君主。」

    公孫白石端起茶碗,輕輕撇去茶末,喝幾口潤潤嗓,繼續道,「皇上十幾歲就藩,久居蜀邊,從軍中到朝堂到宮闈,一概全無援手;應當說,潛邸里的那幾位幕僚頗為得力,自歸京後,皇上行事,步步精妙,處處占理。」

    這個明蘭知道,她曾聽父兄提過隻言片語,便順嘴道:「這個理,就是『孝』字罷。」

    「正是。」公孫白石笑道,暗忖到底是書香門第,教養不凡,「皇上在先帝床前打了半個月的地鋪,服侍湯藥,對著臣武將就能氣勢足;皇上為先帝守孝,年不選秀女,素服簡食,他就可下狠手責罰那起尋歡作樂的貴胄弟。光懲治不肖這一記,清流就會叫好。」

    明蘭慢慢沉下心,她的問題,他似乎什麼多沒說,但其實什麼都說了。

    她緊攥的手指慢慢鬆開了,仰頭靜靜聽著,靜的連自己的心跳都能聽見,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領受權謀心術的魅力,微瀾不興,卻驚心動魄。

    「先生的話還未說盡罷。」

    聲音冷靜輕柔,便如雨後的檐下,輕巧的水珠一滴一滴碰在光滑的石階上。

    明蘭臻首看著角落的冰盆,「什麼『處處占理』,什麼『理直氣壯』;皇上是先帝明旨欽封的儲君,便是不這樣又如何?至多不過被上幾封奏摺諫言,還能有人不認他這個皇帝么?先生,您,或者別人,到底在怕什麼?」

    她抬起眼睛,澄清澈然,如一波靜謐的清泉,直直的照著對面之人。

    公孫白石手上的摺扇一頓,斂去臉上笑容,定定看了會兒明蘭,淡淡道:「夫人說的是,然,先帝所冊的儲君,並非只有今上一人呀。」

    明蘭不解其意,王爺四王爺都死了,五王爺叛亂被誅,六王爺被貶為庶人,七王爺幼年夭折,八王爺登基不是理所當然的么?他們在顧忌什麼。

    她有些迷糊,明明沒事,心中卻隱隱不安,耳邊如有一陣低沉涌動的鼓聲在緩緩敲打,沉沉的鼓皮響動,愈來愈近,愈來愈近,剎那她腦中一閃明光而過,脫口而出:

    「是豫王!是六王爺過繼給王爺的那位小王爺!」

    公孫白石暗贊一聲,朝明蘭正色的拱了拱手:「夫人蕙質蘭心,心如明鏡。正是那位不滿十歲的小王爺。要知道,當初過繼小王爺是聖上欽旨的,立王爺為儲君也是過了明旨的,就差大告天下,誰知陡生變亂。」

    說到這裡,老頭只有嘆氣了,「先帝病重之時,多少人在他病榻邊上叨咕哭號,勸立小王爺為儲。好在先帝到底明白,知道國賴長君的道理,這時局,若再立個兒皇帝,引的外戚權臣爭奪,怕是立時就要生出大亂。這才頂住了聖德後的哀告哭求,生生立了今上生母為六宮之主,隨即再立。唉……這些宮闈秘事,沒多少人知道。」

    明蘭一凝思,斷然道:「這不是徒留禍患么?就沒人提點先帝做的乾淨些。」王爺一脈在京城經營了多少年,明裡暗裡盤根錯節,其人力財力如何是八王爺比得了的。

    「內閣里耿介忠直的硬骨頭都叫砍了,申首輔是個滑不留手的老狐狸,何況,便是先帝想到了不妥之處,也忍不下心。到底王爺是慘死,王妃素來溫良善惠,頗得聖心,聖德後陡然失恃,端是可憐。若再褫奪了她們的嗣,未免王爺香煙無繼。先帝心有不忍,這也難免。唉……自先帝殯天后,前朝後宮無一刻風平浪靜,皇上也是不容易。」

    其實公孫白石也覺著這事不靠譜,但人家既是死人又是先帝,不好多非議。

    明蘭不說話了。她的政治教授曾說過,每個主張後面都有一股勢力在支持。

    八王爺即位,他從邊區帶來的草台班就能青雲直上;王爺即位,鼎力扶住的力量就能得掌天下;一旦嘗過權勢滋味的,誰也不肯再放下了。

    她現在明白為什麼皇帝緊著讓沈國舅和英國公府聯姻了,不過是兩股力量在搶奪中間選票;皇帝又為什麼老抓著四王爺謀逆案不放,不過是尋著個由頭,牽絲絆藤,藉機剷除部分對頭勢力罷了。

    「如今朝堂之上的勢力,大致可分四股。皇上一股;聖德後和豫王一股;清流官也算一股,還有地方上的不穩。」公孫白石緊緊皺著眉頭,捏著拳頭,似是苦苦思,「大約如此罷,興許還有些說不清的隱晦,老朽尚不可知。」

    「先生不必過憂。」明蘭聽的入神,漸漸進入狀態了,「我瞧著皇上行事頗有章法,總能有法的。先是清流的讀書人,他們……」

    她斟酌了下措辭,這幫人其實才是最狡猾的,她家就有兩個。他們打著受聖人教誨輔佐君王的幌,永遠站在有理的一邊,堅決不犯線錯誤。

    「皇上日漸坐穩帝位,他們自會漸漸靠攏了來,至於地方上嘛,只消中央穩固,慢慢的總能削平的。最麻煩的是……咳咳,況且,我聽聞先帝臨終前曾當面囑託皇上多加關照聖德後和豫王爺母。」

    公孫白石拍著大腿,重重嘆氣:「誰說不是。真如附骨之疽,甩都甩不掉。不過,也不妨事,只盼著皇上別心急,待過個十年八年,掣肘漸少之時,當能慢慢料理了罷。」

    「興許待過了十年八年,大家也都認命了,不再鬧事了也說不定。」明蘭很樂觀的預測著,這種利益集團又不是邪教組織,腦敲傷了,死忠的非要一條道走到黑。

    「別把話題說遠了,趕緊繞回來,還是說說咱們自己。」公孫白石一臉『你們年輕人就是注意力不集中』的表情,明蘭大囧,是誰把話題從水簾洞岔到火焰山去的呀。

    「如今,大亂雖已平,其間卻暗潮洶湧,朝堂上更是波譎雲詭。想安身立命,不但要揣測聖意,還要估量時局走向。」公孫白石站起身,背過身望窗外山水,嘆道,「皇上若不好,仲懷必然不好,可皇上若事事安泰順心,仲懷卻未必會好。」

    「此話怎講?」明蘭蹙起秀氣的眉毛。

    公孫白石轉過身來,無奈的笑了笑:「當年仲懷縱與皇上有些交情,但比起那些護衛在皇上身邊十幾年的潛邸心腹,卻是還差了些。更何況,八王爺和皇上,那可是兩碼事呀。」

    「……天無家,家事即國事;天無友,只有君臣之分;天無私,心中只當有江山社稷。」明蘭忽想起庄先生的話來,低聲念道——就是小玄和小桂也沒邁過這道坎兒。

    「夫人能這般明白,我便省心多了。老朽費了不少力氣耳提面命,也不知仲懷聽進去多少。做臣的,就要自己當心些,別以為皇帝會什麼事都替你兜著。」公孫白石微笑著點點頭,「正因如此,侯府那頭出了事後,我便一力主張仲懷去求情。」

    這個彎轉的快了,明蘭眨眨眼睛,表示不懂。

    「一則,仲懷這般歲數,卻身居高位,不免引人側目,他甫一發跡,便置本家至親於不顧,不論有理無理,人言便可畏。」老頭搖頭晃腦道。

    明蘭緩緩點頭,這也是她當初的一大顧慮。

    「二則,在這件事上,到底聖心如何?」

    公孫白石玩味的眯起眼睛,「其實侯府犯的那些爛事,聖上並不放在心上,處置也罷,不處置也罷,不礙大局;要緊的是,聖上想要個怎樣的臣屬?易牙,豎貂,公開方。管仲勸諫齊桓公之言,殷鑒不遠呀。」

    明蘭大為讚歎,這話說到點上了,她捫心自問,她管家理事的時候,是喜歡那種六親不認的多些呢,還是顧念家人的多些呢。這是一種很微妙的心理狀態。

    「其,也是最頭痛的。」公孫白石再次坐下,從瑪瑙盤裡挑了幾顆葡萄,慢慢剝起來,「仲懷的委屈,我知道,夫人知道,侯府那邊知道,可外頭到底有多少人知道呢。仲懷紈絝之名尤在,侯府那頭卻無甚離譜的把柄在外。唉,積毀銷骨,幾十年的成見呀。」

    明蘭嘴唇動了幾動,又閉上了。

    「仲懷能把當年之事抖摟出去么?也不能,不然便大不孝。」公孫又道。

    明蘭細細揣摩其中含義,緩緩點頭。

    當年白氏之事乃顧府之恥,為著錢娶了人家,卻又不好好待人家留下的兒,般逼迫而離家出走,這些事情若說出去,顧老侯爺的名聲便完了,侯府也會淪為笑柄。

    可不言父之非,倘若顧廷燁真去大肆張揚,壞了亡父的名頭,那真是沒錯也錯了。

    「有這不可,我便一直勸仲懷把眼光放長遠些,不要糾纏一城一地的得失,日長著呢,他有的是時間替白夫人翻案,替自己討回公道,何必急於一時呢。」

    公孫白石拿起一旁的冰鎮帕擦了擦手,撫須道,「前段日仲懷正在氣頭上,我不好多說;兩日前你們從侯府回來,我瞧他有些鬆動,便趕緊又去了,好說歹說,總算是勸服了。」

    明蘭心裡感動,覺得這老傢伙實是真心替他們著想,才會這樣不屈不撓的去勸說。

    「……先生辛苦了,明蘭,明蘭真不知如何道謝。」她誠心誠意的向老頭躬身行禮。

    公孫白石連連擺手,笑道:「不妨事的,仲懷與我是忘年之交,脾性頗合胃口,況且我也不是白勸的,我叫仲懷一概別去找旁人,也別辯駁,只尋聖上求情,說到傷心處時,要是能哭一場,就更好了。」

    明蘭微微張開嘴,好玄妙的心術呀。

    就是說,顧廷燁不是去替那些混蛋開脫罪責,他們確有其罪的,不過是請皇帝瞧在自己的面上從輕發落罷了。

    或者說,這次勸說,重點不在結果,而在行為本身。那些混蛋能不能脫罪不要緊,重點是要讓皇帝明白顧廷燁的難處和苦楚,讓他看見一個重情義,會心軟,宅心仁厚的顧廷燁。

    明蘭開竅了,笑的十分狡黠,小聲問:「那他哭了沒?」

    「這呀,老朽還想問夫人呢。」公孫白石佯作瞪眼,吹起了胡。

    明蘭捂嘴輕笑,覺著這死老頭蠻可愛的,最終還是斂衽福禮,微笑道:「都說聞君一席話,勝讀十年書,多虧了先生不嫌小女愚笨,不辭勞煩的細細講解,今日我算是長了見識。我這裡給先生道謝了。」

    「不必,不必,我這也不是白說的。」公孫白石笑著搖頭道,「這次仲懷雖去聽了勸說去求情,但卻窩了一肚火。大丈夫行事,必得心氣通暢才好,不然不是得罪別人,就是憋壞了自己。昨日午晌,他與夫人說了會話後,出門時便神色好了許多,昨夜……咳咳,我聽小順說,今早仲懷出門時,眉目開朗,已似無恙了。」

    老頭連連嘉許,倒把明蘭弄的十分臉紅,垂首羞澀。

    「我又不能嘮叨他一輩,你們才是要白頭偕老的,早些和夫人說明白了,總是好的。」公孫白石笑的十分豁達。

    「總之,多虧了先生大才。」明蘭羞,連忙挑開話頭。

    「也是仲懷自己想的明白,才能叫我勸服的。」公孫白石也很謙虛。

    明蘭巴不得說些別的,忙問:「先生怎麼說?」

    「仲懷氣不過,問我可有既能出氣又不礙事的法,我說,有。」公孫白石一臉高深莫測,「只消仲懷肯做孤臣。」

    「孤臣?!」明蘭大驚,不要呀,她不想做孤臣的家屬欸。

    「對,做一個無親無掛,矢志忠心,一生只依靠皇帝信重的孤臣。」

    明蘭半響無語。結黨營私當然是不對的,但朝堂之上,也不能半個朋友都沒有。

    據她所知,漫長歷史中的那些可歌可泣的孤臣們,有一半沒好下場,經典案例:商鞅,吳起,晁錯;有一半自己倒是善終了,但孫後代就無人照拂了(老爹把人都得罪光了),家族盛況一代而終,經典案例:『酷吏』田鏡。

    「夫人放心。」公孫白石看明蘭一副愁眉苦臉,忍笑道,「我那話剛落,仲懷便一口否了。」

    明蘭鬆了口氣,撫撫自己飽受驚嚇的小心肝——很好很好,幸虧顧廷燁是個紈絝轉型的貌似棟樑,思想覺悟沒跟上政治素質。

    公孫白石側眼瞧著明蘭,默然微笑著撫須。

    其實,當時顧廷燁的原話是:他討媳婦,是為著叫她過好日的,不是跟他受罪的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七八日後,一日深夜。

    邵夫人端著一碗熱葯,從門口進來,卻見顧廷煜從床上坐了起來,靠在迎枕上深思著什麼,她頓時愁鎖眉心,輕呼著:「怎麼又起來?趕緊躺下罷。」上前便要去扶丈夫。

    顧廷煜揮揮手:「白天黑夜的躺著,累了,起來歇會兒。」

    邵夫人默默無語,只能坐在一旁輕輕吹葯。

    「適才,姨母又來了。」顧廷煜望著床頂,面色憔悴不堪,眼神卻很利。

    邵夫人微不可查的嘆了下:「她怎麼又……唉,明明知道你病著,做什麼左一趟右一趟的來擾你呢。」

    「她是急了。」顧廷煜嘴角微現一抹諷刺,「趁著我還沒死,她想把那事了了。」

    邵夫人慾言又止,終歸還是忍不住道:「夫人的話,你就不想想……?」

    顧廷煜焦黃的面孔泛起一陣病態的紅暈,忽然笑了起來,笑聲帶起了咳嗽,邵夫人緊著去拍背,好半天才壓下咳嗽。他喘著氣道:「這些日,你在外頭可聽說了什麼?」

    邵夫人想了想,道:「那日禁衛來宣旨,說侯府與逆王串連確有其事,但念在二弟有功,四叔年邁,弟又牽連不深,就都給放回來了,只有炳兄弟,有好幾個人都指認他,唉……要去那冰天雪地年,弟妹這幾日都哭鬧的厲害。」

    「就這些?」

    邵夫人又想了想,搖搖頭。

    「你呀!」顧廷煜笑了,「就是個老實頭。」他艱難的直起身來,低聲道,「你就沒聽聞這段日的風言風語?說姨母是後娘,心腸狠毒,當年是故意逼走二弟的,為的就是把我熬死了,好叫弟襲了這爵位。」

    邵夫人還是搖頭:「那些沒影的話理它作甚。」

    見燈光下,丈夫枯槁似骷髏的容顏,不禁心酸。

    顧廷煜緩緩靠在床頭,微微譏誚著道:「適才我與姨母說了,如今二弟羽翼已成,有手腕,有心機,不會聽了我兩句話,就真的信以為真,乖乖等著的。便是我反悔,他也有後招等著我。如今他既保下了侯府,更不肯拱手讓出爵位的。我叫她死了心,過繼賢哥兒之事休要再提。」

    邵夫人怔怔的:「你是說,這風言風語,是二弟……」

    「也不見得是風言風語。」顧廷煜自嘲的笑了笑,「姨母未嘗沒有那個心思。」

    過了會兒,邵夫人睜著疲憊泛紅的眼睛,忽然落下淚來:「以二弟如今的本事,這爵位還能溜出他的掌心?何必如此相逼。我們想過繼個兒,不過為著你以後香煙有繼,墳頭供碗飯吃,是不會和他搶爵位的呀,他,他……這也容不下么。」

    顧廷

    

無憂書城 > 架空歷史 >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> 第148章 何不上明君,青旌當金鑄(下)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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